冯 超
　　中秋的月亮，照例是圆的、亮的，照例要被地上的人们凝望仰望。然而在刚果（金），这轮月亮却显出几分异样。它悬在墨黑的天幕中，清辉凛冽，不带一丝故乡月色的温润，只裹着驻地板房外扬起的尘土，在异国的傍晚静静沉降。
　　我站在驻地围墙边缘，铁丝网将这片土地割成两半。内侧是集装箱板房铁皮屋顶的冷光，是工友们喧哗笑语、碰杯畅谈的热闹；外侧则是广袤的非洲原野，虫声绵长、远噪隐约，沉入无边的黑夜。月亮却毫无偏倚，平等地洒落它的光芒，将一切笼罩于同一片清冷银辉之中。
　　工友们围坐大桌高声谈笑、举杯相庆。酒杯碰撞得格外清脆，仿佛要击穿这陌生土地上的长夜。他们大声谈论着家乡的月饼——豆沙的糯、枣泥的甜、蛋黄的咸，甚至为“五仁”争执不休……仿佛只要说得足够响亮，那些熟悉的味道便能穿越一万多公里的距离，飘然而至。我却悄然退至阴影之中，举头望天。那清冷明月，竟成了这个中秋夜里，最似故乡的物事。
　　想起去年此时，我尚在家中。母亲刚从烤箱取出月饼，厨房弥漫着黄油与芝麻的暖香；父亲在客厅调试中秋晚会的频道，电视里的欢笑声与窗外月光一般柔软。那时的月亮温润如玉，略带毛边，透过树梢洒落，如碎金般明亮。而如今这非洲的月，分明是同一轮，却冷峻如陌生人的注视。
　　营地保安踱步而来，用生硬的中文问道：“你好，你们为什么都在看月亮？”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向一个没有中秋传统的人，解释这横贯千年的乡愁。最后只答道：“在我们的国家，月亮代表团圆。”“啊，”他露出白牙笑了，“在这里，月亮代表好运。你看它多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
　　忽然间我明白，月亮何尝有异？不同的只是望月的眼睛。中国的月，刚果（金）的月，本是同一轮月。它冷静照耀人间千年悲欢，映过无数离人的眼泪，却从不曾为谁改变分毫。
　　夜渐深，工友们的喧闹渐渐沉寂。我走回板房，从行李箱底取出一枚月饼。撕开塑料包装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是枣泥馅的，经过数月颠簸，早已失了最初的松软。我小口咬下，甜腻的油脂香蓦地撞入心怀，竟尝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
　　此时，风从板房的缝隙渗入，带着刚果（金）夜间的潮气。我咬下第二口，忽然懂了：月亮从来不是挂在天上的，而是挂在心里的——它藏在母亲的叮咛里、藏在熟悉的食物香气里、藏在每一个离家之人，对“家”最柔软的念想里。
　　今夜虽无家人围坐，但这一口月饼的甜，这一轮月亮的亮，已足以将千里之外的牵挂，轻轻揽入怀中。窗外，圆圆的月亮，正照着非洲大地。月光洒落，一切边界，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