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棠昨天偶然问我：“年前赣深高铁就要开通了吗？”
　　我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急忙补充一句：“那以后去广东的话就近多了。”她仿佛在和我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她眼里期待的是什么，我自然是知道的。人生离别太多，倘若要减轻离别的痛苦，要么是自我顿悟，达到秦少游那般“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豁达境界，要么是裁剪离别的时间、浓缩离别的距离，而世人往往会选择第二种，晓棠其实也不例外。
　　鲁迅曾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从牙牙学语开始，我们都一直在路上行走，即使是回到某个园地休憩，也不过是路途中间的一个顿号，远古时期的车马迢迢，野渡舟横，从金陵古都到百越之地，一来一回，就将近一个春秋，路途上的生死之谜更是难以预料，有的人可能以为是短暂的离别，殊不知却成了永别，山水之间的交通闭塞成了所有游子怅然若失的心结，以至于晏殊会低叹道“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但晓棠的偶然发问，似乎无意中撞破了这群爱上层楼的妻子的心事，她们的期盼随着一条条铁轨的延伸，变得不再奢侈，“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快意也在倏忽而来的高铁呼啸声中变成现实。
　　十七岁出远门时，第一次坐火车的我，便心存疑惑，在延绵辽阔的华夏大地，这一条条钢铁脊梁如何诞生在巍巍青山之间。有幸的是，在置身铁路修建现场的日子，目睹了铁路是如何从“十月怀胎”的襁褓中诞生。三月烟雨朦胧时，熹微晨雾中就悄无声息地露出了黄色的头盔，测量、勘探的故事写进了一条铁路的卷首语，哪怕是仅仅一公里轨道的建成，也汇聚了五湖四海的肌肉力量，在焦黄的泥土和黝黑的钢铁前，这群人忘了五月墙头的石榴花开，错过了六月孩子的毕业典礼，踏着七月流火，追着八月凉风，将一寸寸土地整平，一座座高山打通。在原本宁静的大山里，切割钢铁时火花翻滚飞溅的声音，似乎将都市的爵士乐带入了这世外桃源之中，金属的撞击声为人迹罕至的茂林深处增添了现代的文化元素，经过这群人几年的奔波与鏖战，铁轨的面纱被慢慢揭下，露出了完整的样貌，直到火车的萧萧长鸣，才告诉世人，它，诞生了。当我在铁轨旁，看着最后一根钢铁衔接上时，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地域与另一方土地建立了联系，还将无数母亲的目光、妻子的叮嘱聚焦在这条线上，放大成头顶最澄澈的月光。
　　每次坐在绿皮火车里，都期待自己是背对着前进的方向，因为那样的话，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车窗外看到的是碧绿的竹群，还是苍翠的青松，又或者是半山人家炊烟起，一湾浅水映斜阳，火车的身影穿梭在青山绿水之间，隔着窗户的我且闻松涛、且听风吟，一开始，觉得铁路总是如此的神秘，不知道它们的终点到底会通向何方？渐行渐远、年纪渐长之后，才发觉，铁路的神秘并非闯进了一片无人问津的森林，并非跨越了一条陡峭险峻的峡谷，而是承载着人与人之间最长的思念，闯进了一个个村口守望者的心底，以铿锵的声音把平行线变为相交的枢纽，将世俗的乡愁变为人间的期许。
　　当铁路奔腾成了科技发展的标签时，人们似乎忽略了它也是现代文化的一种象征。假使要一件物品衡量中国力量与中国速度，铁路或许是最好的刻度尺。铁路的印记往往与游子离乡前的最后一次回眸镶嵌在一起，当父辈穿着军绿色的衣服站在绿皮车旁时，他们也曾经迷茫过这条巨龙会去往何方，但在年关归乡，再次从这趟列车走下后，他们的眼神却变得坚定，那种对时代的迷茫逐渐在风霜的洗礼中渐渐消散。铁轨与火车连接了几代人的乡愁，一个世纪的经济和天南地北的文化，在人潮涌动的车站，它终于形成了区别于其他科技的独特文明——将速度与乡愁融合于一起。
　　晓棠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也许不用回答了吧。今晚正在火车上，听着狂野的风吟，明天早上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眼里会不会有无限的惊喜呢？就像当年我第一次坐火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