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虚空吗？不，它正在发生。
　　我是一棵活了1300多年的古树。
　　如你走近观我，你会看到1300余个深浅不一，令人惊骇的巨大年轮，这是属于历史的皱纹。若你将指尖拂过这些浅浅密密的沟壑，将时空缩进，越过帝王的辉煌时刻，越过古老的四季变换，到达这巨大横截面的中心，那你便来到了一切的开始，生命的初端。
　　我已记不清初次种植我的人的面目，但我记得他是唐中宗李显。彼时武则天临政，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空气中充满了自由国度的雍容气息。赞颂女帝英武的歌声从未断绝。对李显而言，这是被母亲废黜的第13个年头，无人注意废帝的愿望，那是一颗野心的暗自勃动，是时代的不安旋律。有一日，李显向空中抛一石，念叨着：“若我还能当皇帝，石头不落。”结果石头恰好落在了我的树杈上没落下来。果然，一年之后，女帝驾崩，李显又被扶上帝位。但从此之后我再未见过他，他恐怕也未曾想到自己亲手种植的一株树苗竟是见证他暗潮涌动的心流的沉默观众，并从唐朝存活至今，巧合地成为了无数历史的见证者。
　　我在晚唐的凄风苦雨中站立了很久，望着鲜衣怒马的少年变为耄耋之年的老者，望着身负重伤的士兵倒向故乡的方向。犹记得那一年诗仙李白醉卧在不夜的盛唐里，还洋洋洒洒写着“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一年，却是杜甫提着苦酒从树下走过，声泪俱下念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曾是商贾去往西域的必行路段早已荒芜，身旁的城镇建立了又被遗弃。有时会有行走江湖的侠士在树下小憩，过阵子又会经过一些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的难民倚靠在树下躲避风雨。无人知晓不利流年中过往的平凡人物的姓名，正如同没人算得清树下埋葬过多少铮铮白骨。
　　时代的烟云转瞬即逝，滚滚江水一去不返，上天赋予人类语言、文字、思维，供其以记录的能力，而聪明的人类却擅长常常将谎言纳入文字，并将其称作为历史。命运似乎是公平的，一棵古树活得足够久，见的足够多却无法记录，只能沉默。唯独留下一个个年轮坚定地推向下一个年轮，人类抚摸着它们，赋予它们意义，推测着这神秘又简单的圆圈。
　　这一圈该是马可波罗旅居中国的年份，他的游记为远在西洋的异国人带去了关于东方财富的幻想。但这一圈只不过是无数年轮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圈。那一年的春天和以往一样美好，阳光和煦，雨水充沛，万物皆以亘古不变的方式存在着。但历史却于此悄悄发生了转折，正因有了这一圈，所以有了几百年后的那一圈，白皮肤红头发的英国人横渡大西洋绕过好望角穿越印度洋踏上这片广袤的热土，他们浅蓝色的双眼散发出贪婪的光芒，埋下了一颗侵略的种子。
　　于是我又沉默地站在血雨腥风中默默经历了，感受了许久，这一圈是殖民掠夺、那一圈是封建覆灭、下一圈又是思想觉醒、革命成功了又失败，信仰推倒了又被重建……终于，风雨渐平，狂潮退去，我又来到了一个和平稳定的时代，高楼平地起，人们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人常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伫立得久了，观人观物竟变得相似起来。似乎一千年以来有很多时刻是相似的，盛唐的美梦从不会是昙花一现，总会在几百年后的某一日重现，而人们曾坚信不疑的铁律，那些曾被推向神坛的人似乎总会在历史的某个时刻被质疑，又会在多年后被重新推崇。对于只能以日月年来计算时间的人类来说，我已然成为了神明。站在不变的空间和流动的时间里，我不再进行探索，生命于我是自然发生的过程。也许历史中有谎言，但历史中的人物却是鲜活饱满的存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生命因短暂而可贵，因被记录才对抗了时间的空无。我看到一个女孩，她用指尖划过我巨大的年轮，指向最外一圈，她从古老的遐想中醒来，面前是一片虚空。那是虚空吗?不，它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