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宏梁
　　海子在诗里写道：“从明天起，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渴望父亲能像海子的愿望一样，安度晚年，静享天伦。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诗经》里最长情的告白，总使我想到天涯之外的父亲。与父亲阔别将近半年，从蝉噪蛙鸣的仲夏到北雁南飞的深秋。光阴细水长流，白发随露渐生，那段父子相处的日子，成了我生命中别具色彩的时光。
　　离别的笙歌已在暮色中消逝，空谷回响之后，则是归来后叩门的轻音。端午刚过不久，我从千里之外风尘仆仆赶回故乡，父亲因为心脏问题需要进行手术，母亲身体不好，陪父亲去医院这件事则得我去操持。当我抬笔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那一刻，我有点迟疑和不安，似乎这一笔下去是父亲生命的未卜之数。第二天清晨，我和医生一起推着父亲去手术室，关上手术室门的前一刻，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爸，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后就好了。”他微微一笑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隐匿了起来，似乎很相信我的断论，随着年龄渐长，他对我的一些看法也越发信任。我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之间，驻足在原地许久。是的，我害怕这是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我想代替母亲多看他一眼。不久之后，隔壁手术室外传来家属嚎啕大哭的声音，每一声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这是人类独有的悼别方式，似乎每一滴眼泪都凝聚了前世今生的不舍。我掩面朝向窗外，害怕我也要面临这样的道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从朝阳升起，到日见西斜，短暂的别离，却像有十年之久。父亲终于从手术室出来，长久不曾安眠的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微弱的呼吸声游弋在空气中，稀疏松软的白发蜷缩在头顶，恍惚之间，他像山中归来的烂柯人。术后一段时间，父亲说话困难，只能用无力的手指敲一敲床沿作为信号，敲击的声音很小，一不留神就容易被窗外的微风吹走，被室内白色的灯光融化，我静静地守护在父亲床边，侧耳倾听他的每一个声音。躺在床上时间久了，他的身体会便会红肿淤青，有时深夜也难以入眠，又不敢辗转反侧，我就经常扶着他小坐一会。此时的父亲，就像当年还在襁褓中的我一样，需要亲人的照顾，不同的是，我当年会哭闹，呱呱不休；父亲则很安静，顾及旁人。一天晚上，父亲用嘶哑的声音示意我扶他起来，沉默片刻之后，对我说道：“你还未成家，性子又稍急，容易冲动，凡事要想清楚再做；少喝酒，喝酒容易误事，在外要多留心一些；你妈身体又不好，这辈子劳累的时间太多，欢乐的时间太少，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要好好安抚她。”短短一席话，却还是想着他的妻子与孩子，我心里蓦然一惊，以为父亲大限已到，是回光返照的弥留之言，不知所以地待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又不敢多说一句话，还是说了一句话：“您身体恢复地越来越好，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海子在诗里写道：“从明天起，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渴望父亲能像海子的愿望一样，安度晚年，静享天伦。
　　随着身体慢慢地康复，父亲也能偶尔下床散步，他喜欢倚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旁，极目远眺，我要上去扶他，他朝我摆了摆手：“我自己可以的，没问题，你不用跟来。”然后吃力地继续往前挪动，垂下的双手像西风中干枯的树枝，我于心不忍，又上前搀扶着他。我提醒他：“窗口风大，不能吹太久。”他回答道：“这边视野开阔，心情会好一点，我整个人也感觉更有精神。”确实，与车水马龙的其他地方相比，放眼望去，这边是郁郁葱葱的碧绿枝叶，一片金色的向日葵沉浸在阳光下，楼顶天台是翻飞嬉戏的鸽子，这一切都蕴含着生机与活力，生病的人需要生命颜色的滋润，他们更愿意拥抱花草树木，呼吸清风，沐浴阳光，这些都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就像孩子一样。
　　苏轼说：“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父亲已是垂暮之年，白发渐行渐多，但大病初愈之后，倒持着乐天的心态生活，父子间的话语也多了。趁岁月静好，我想多回家看看门前那棵桃树，这是父亲去年春天种下的，来年春天的时候，桃树下会有新的种子发芽，也会有父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