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15分钟的电话，两次说错名字。最后要挂断的一分钟，“哦，是你啊，我以为是你姐姐呢”，说完，他嘿嘿地笑了。我又恼又笑，“您真是老糊涂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老胡，真的老了……
　　1987年的夏天，我呱呱坠地。彼时，我的父亲已经45岁。在那个物资并不丰盈的年代，他们毅然决然地把我留下。家里已有哥、姐，由于超生，父亲就职的工厂给了他3500元的经济罚款。毫无意外，我的出生，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80年代的3500元，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长大后才知道，当时有位多子无女的家伯，多次想要抱养我，都被父母婉言相拒。我多次打趣问道，“怎么不把我送出去啊，这样咱家的生活就轻松多。您也不用受厂里的处分啊”。父亲总是咧着嘴笑着说：“别说一个，再有一个也不送。自己的孩子，在自己跟前长大才放心，吃苦受累算啥？苦日子，总会熬过去的。”
　　6岁之前，我大部分时间都随父亲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母亲要照顾哥、姐，还要出摊卖菜，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我，只能将未到学龄的我送到父亲的厂子。跟随父亲住职工宿舍的日子，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美的时光。每天坐在宿舍楼前，远远地望着父亲端着一小碗美食一路走来，我的心情瞬间就雀跃起来。床头柜上不曾间断过的宝葫芦饼干，食堂门口两只总是打架的看门狗，父亲工友给的小零食，时常领着我四处游玩的大姐姐，厂区下午六点准时响起的大喇叭，他们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那些美好，伴随着我一生，不论何时想起，都会让我嘴角上扬。
　　上学以后的某一天，咦，我的父亲，与别人的父亲有些不一样呢。嗯，头发有些花白，背略带佝偻，是的，他有那么一点点老态。与那些年轻的爸爸相比，他更像是我的爷爷。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开始升腾，对他，我有了微微的嫌弃，不好……
　　父亲办完内退回归家庭的时候，我已是一个有自己小心思的小女生，我不再依恋他，甚至不想让同学看见。原来，我的父亲已然苍老。
　　到初中，每天有了早晚自习，夏季还好，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漆黑的回家路总是让我心生胆怯。即便如此，我仍旧倔强地拒绝了父亲的接送。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不远处的他。原来他每天总是悄悄跟在我的身后，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用这样笨拙的方式，保护着我，呵护着我那可笑的自尊心……
　　他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他爱得深沉，也爱得寂寞。我知道他爱我，但我们之间始终有一些距离，谁都无法跨越。上学路上不远不近地跟随，工作后漫不经心地询问，结婚时没有忍住的眼泪，成家后塞满后备箱的美食，当妈后不自觉流露出的心疼……他从没有说过一句爱我的话，但我知道，这个男人，是如此的爱我。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男人会像他一样地爱我。
　　去年正月，父亲因意外摔倒导致膝盖骨裂，当然，这一切都是事后才知晓的。他不想因为他嘴里所谓的“小事情”影响我们的生活轨迹。从摔倒到住院，时隔一月有余。当我和姐姐从省城赶回去，父亲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隔着手术室厚重的门，我想象着他躺在里面的样子。手术是半麻醉的，虽不算什么大手术，但是想到那些冰冷的手术器械交织、碰撞，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责怪我们没有及时回来。经过一个半小时，像是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地等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医生推着小车终于出来。我们起身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不知是害怕，还是冷，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他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一如受了委屈的孩子，我转过身，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下来……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我，由于二宝刚满周岁，之后的几个月，我都没有再回去过。没有给父亲端过一碗饭，洗过一件衣服。父亲总是说，家里有哥哥嫂子，不用操心，好好工作，照顾好孩子。我，始终是亏欠他的。我想起了7岁那年，调皮的我从单杠上摔下来，后脑勺撞开一个大口子，满脸血渍，我吓得嗷嗷大哭，他抱起我一路冲到医院，从伤口清洗到缝合，我始终缩在他的怀里，止不住地哭泣，那眼泪无时无刻不在控诉着我的害怕和委屈。我想，父亲从手术室出来流的眼泪，跟我7岁那年的眼泪是一样的……
　　国庆小长假，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家，这是疫情之后的第一个长假，我没有任何的外出计划，只想回家，陪陪我的老父老母。我只想抓住这并不长的时光承欢膝下，让他们乐享天伦。每天清晨，在父母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扑鼻的香味中醒来，每天晚上在他们的催促声中关灯上床。恍惚中，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们还年轻，我还年幼。
　　家门口的空地，闲不住的父亲把它拾掇成一块井然有序的小菜地。紫得发亮的茄子，挂满枝枝的豆角，个头饱满的西红柿。院子里葡萄架上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尝一颗，酸甜可口，沁人心脾。要摘豆角了，我拉着父亲的手，一如小时候他牵着我一样，一步一步，慢慢向菜地走去。他那像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再也没有年轻时的力量，却一如既往的让我踏实、心安，给我力量和温暖……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岁月里全是爱的痕迹。我知道，只要他在，我就有勇气面对所有的困难和不如意。
　　好想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有更多的时光，停下来看一看父母的生活，等一等他们的步调，牵着他们的手，就像他们牵着我的手一样，然后带着他们一起瞧一瞧，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有多么的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