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能够抚平由现实的巨大反差带来的伤痛,唯有地坛古老的存在与长久的静默,唯有与生命的宏大相等形的时间才能给予一个破碎了的理想以修复的可能,安抚一颗失望却仍不断叩问命运的心。地坛像一个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朋友,一直都在那儿,很难说是地坛治愈了史铁生,还是史铁生发现了地坛。
现代文坛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作家是史铁生,而最令我记忆深刻的则是史铁生所写的《我与地坛》。偶然一次机会,在翻看父亲的书柜时,我读到了这篇文章,正如作家韩少功所评:“1991年的小说即使只有他一篇《我与地坛》,也完全可以说是丰年。”那是我第一次读到史铁生的作品,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文字所带给我灵魂深处的颤栗。那时还处于青春期的我第一次发觉,在人的肉体之中或之外,还存在着如此深刻与丰富的灵魂,这种性灵已经超越了个人的悲喜,可以与时空相接,遨游于太虚之上,虽饱受苦难的侵蚀,却仍散发出宁静宽厚的力量。
于是,来北京后的第一趟旅程。我并没有选择去人声鼎沸的名胜古迹游览,而是立刻奔向了名气大不如前者的地坛。正逢金秋,地坛公园的银杏大道吸引了不少游人。史铁生曾写道“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我漫步在这个与史铁生的一生都紧密相关的园子中,想着来来往往的人中是否还会出现书中那位长跑的男人,衣着优雅的女工程师,抑或是那两位从中年时期就在地坛中漫步的老年夫妇。恍惚间,每一个人的身影似乎都重叠为史铁生笔下的人物,而每一个人物的悲欢似乎都有着同样的轨迹。这便是《我与地坛》带给我最大的感受,史铁生思考宏大的人生命题,从个体的悲喜中体悟到了一种普遍的共性,并将其称之为命运。我快步走过人群,想要寻找一点关于史铁生的痕迹。而纷纷黄叶飘落,掩盖住了曾经一位扶轮问路的作家的踪迹,也掩盖住了随他一起消逝的寂静。
1989年的地坛还是一个“被荒弃的古园”,史铁生却在这里用心筑建了一个乐园。祭坛石门中的落日,高歌的雨燕、仓黑的古柏、秋日的早霜、冬天雪地里孩子的脚印,在他眼里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存在,它们都是生命的载体,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当他思念故去的母亲时,母亲就化作了穿越树林的风,当他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时,那些飞舞的虫就化身为了安静的听众。而除去文字的滤镜,地坛其实并没什么特殊,它不大,也没什么传说,它只是一个被不断修缮的古园。若非史铁生,也许它会一直在这里荒芜,而因为《我与地坛》,它日渐热闹了起来。随着时光的流逝,终有一天,它或许还会恢复到曾经寂静的样子。作为一个园子,欢喜或悲伤的基调,由停留或离开的人们来定义,但作为一个意象,地坛永远都会是史铁生的地坛,因为过去的日日夜夜里,它承载了一个个有关理想的破灭与重生的时刻,默默分享了一些生死契阔的话题。当残疾成为一种命运而被不由分说地摆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时,他选择推着轮椅走入它。没有语言能够抚平由现实的巨大反差带来的伤痛,唯有地坛古老的存在与长久的静默,唯有与生命的宏大相等形的时间才能给予一个破碎了的理想以修复的可能,安抚一颗失望却仍不断叩问命运的心。它像一个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朋友,一直都在那儿,很难说是地坛治愈了史铁生,还是史铁生发现了地坛。
古往今来,无论寄遇,人们似乎一直都面临着同样的课题,即如何过好这一生,以及如何坦然面对死亡的恐惧。在地坛中的十几年里,史铁生因残疾而获得了探索生命意义的间隙。他的文字告诉读者,命运是宏大的,如同一架巨大的锦瑟,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根琴弦。活着的时候应当尽力去发出音响,与其它琴弦一起谱成乐曲。等终有一天琴弦断裂,生命休止,它的余响却环绕不绝,锦瑟也将续上新弦,重新开始它的演奏。当牵牛花盛开在朝阳之中时,葬礼的号角已在夕阳中吹响,生命应当是一个消息被传递和希望得以继承的过程,循环往复,永不断绝。
离开地坛的时候,已近黄昏,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迎着落日余晖,我再次翻开《我与地坛》,文章的最后写道:“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